【文学评论】人工智能诗歌的三重问题
原标题:【文学评论】人工智能诗歌的三重问题作者:复旦大学学生李玥涵
作为一个进行诗歌写作的人,人工智能诗歌创作的流行,让我警惕它的创作伦理和作品文学性之所在。恰如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所指出的,流行看法认为“物”是特征的载体、感觉多样性的统一体、具有形式的质料,而这些都是对物的存在的一种扰乱。我认为,AI诗歌的生成原则恰好符合这三种概念,阻碍了存在者之存在的沉思。就我而言,诗歌写作恰似向真理敞开的存在者的沉思。于是,我即对它“文学性”的成立产生怀疑,希望通过一些理论和诗歌文本细读来考察人工智能诗歌从生成机制、读者接受到美学内涵的缺陷所在,并指向“人工智能诗歌”的“伪造”性质。
本雅明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指出,震惊剥夺了以抒情诗为代表的传统艺术的光晕。而这种光晕来自人类在感知过程中不能被意识警觉的刺激,进入无意识层面并进入记忆。光晕的产生需要外部的瞬间体验和个体过去的记忆经验。因此,它需要一个具有思考能力的抒情主体,需要其本身对语言、文化、记忆、仪式的涵化。人工智能微软小冰出版的诗集基于数据学习、迭代和输出,从数万种乏善可陈的诗中经由人工挑选产生一百多首诗歌。经由对其诗歌生成阶段关键词提取、横向及纵向扩展、检查等步骤的阐述,比较分析了一首AI诗歌和萨福的诗,指出诗人写作与修改过程与机器的区别,认为AI创作出的仅是一种材料,类似于博尔赫斯巴别塔中的所有字母的无序排列。
在现有的人工智能诗歌相关著作中,更多的只是基本修辞和审美上的批判,或坚称诗歌是人类情感的自然流泻来反驳,而我希望通过语言结构和诗学层面来进行考察。而在基本的语法问题之外,我希望提出人工智能诗歌的三重问题,抒情主体的错位、深度与潜能、结构与功能问题。
首先,在诗人主体性的生成、述行理论、对“自动写作”心灵性及无意识层面的强调、陌生化原则等方面,小冰基于语料库抓取与展开,呈现出形式主义的僵死和可信度的缺乏。归根结底,机器通过“学习”中的“过拟合”和“悖离原则”的“泛化”来达到陌生化,然而缺乏复杂的辨析能力,仅能导致意义的局促感、拼贴感。
其次,列维施特劳斯的结构人类学所提出的人类深层意识结构中神话的逻辑模式与之导致的隐喻、象征,指出人类写作基于元语言,内涵人类意识形态、思维结构的原型和征候。因此,一首诗可以指涉另一个深层的隐喻结构,人类生存本质的创伤,而AI诗歌则没有此种纵向深度,而如果它有朝一日具备了这种思维结构,人工智能失控问题则值得警惕。
既而,进入诗歌结构中,结构主义语言学认为,对立产生意义差异,能指所指之间意义的滑动,因此,AI创工作概念匹配词语而给语言符号的“绝对价值”是值得怀疑的。尤其是在“诗学”领域,语词常自我指涉而探讨它本身,很难被归入严谨的意义集合,那么AI的陌生化(泛化)策略来源的逻辑值得怀疑。雅各布森《失语症的两个类型》认为诗歌是将语言从隐喻的纵向聚合轴投射在转喻的横向聚合轴上,既而具有了空间阻碍的共时性和言语线条的历时性,可见诗歌的互文性和有机性,而这在AI诗歌生成扩展环节无法达成;而从雅各布森的言语交际功能出发,我们应当质问人工智能诗歌语境的丧失。最终,从结构主义层面可见,人工智能诗歌无法作为具有系统性、功能性的整体结构。
最后,我希望反思当代后工业时代的文化生产。AI写诗,作为一种机械复制的艺术品,用单一性消解了文字本身的复杂性,用技术理性、娱乐猎奇、标准化取代了文学本身的差异性、地方性和严肃思考,最终导致了审美降格。当然,这种装置艺术的到来将文学作为了一种工具性,而工具性恰如海德格尔所认为,是出于物与艺术的中间状态。它并没有达到艺术本身,艺术需要存在者本身生命的散溢。
即使AI创作意味着赛博时代智能的进步,以及更多新的在生产工具的可能性,但,文学是什么?文学是虚拟现实,有逻辑,也有感觉和非逻辑,有自己的秘密、也有公共的通感,有修辞,有发明,是世俗也是梦境,有危险也有谎言,恰如维特根斯坦说的不可言说的东西需要保持沉默,强调了表达的困难,符号语言是对我们深层结构的一种表达,而如拉康从失语症病人所指出的,语言难以真正表达出内心能指的所指,符号只能与无意识的深渊达到逼近,而直接吸收符号本身的造词机器,显然离思维深渊隔了两层。
作为文学工作者,当我们都在思考如何克服表达困难、勾连感觉结构、人性、传统、问题意识时,机器的言说是否太轻易了。因此我们从文学性的伦理出发,保持怀疑和审视。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责任编辑:人工智能与文学艺术:是产品,而非艺术品
提要
●倘若人工智能能够自己分析文学艺术的风格,那么,这种创造性探索才能被称为创作。事实上,目前人工智能的智能模式远不如人类,本质上仍是人类的工具,是一种技术手段
●未完成主体性的人工智能所生成的所谓“经验”,无法达成刹那的“浪漫”。它的产品是不会超越诗人的作品的。人工智能的算法还只是模仿,而这种模仿仍然依附于人类的主体性创造
●人工智能不是诗人和艺术家,但在它的协助下,诗人和艺术家的潜能将被极大激发,这是一道令人向往的风景
1月15日,光明日报《文艺评论周刊·文学》就人工智能与文学艺术的关系这个话题,刊发一组文章,即《主体还是工具——人工智能与文学艺术》《人工智能写的诗,算不算“作品”——关于人工智能的“创作资格”问题》《人工智能写作是一面镜子——由机器人小封诗集〈万物都相爱〉说开去》。三位作者从各自的角度,阐述了人工智能对于文学创作的潜在影响,并对未来的更多可能性进行预测和评估,读来让人受益匪浅,有话想说。
的确,人工智能已开始介入到诗歌、散文等文艺创作之中,甚至生成的某些产品具有特定的风格,有“类人”的趋势。随着智能媒介技术的快速发展及5G时代来临,人工智能业已渗透到人类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深刻地改变当下世界的同时,也为文学艺术创作带来了新的命题。它的应用正改变着审美客体,解构着审美主体,其间也伴生出诸多审美问题。
人工智能之于文学艺术,只是一种技术手段
技术与艺术的关系是一个古老命题。技术的进步,可以为审美实践提供更多的元素。人工智能虽然有可能改变文学艺术的生产方式,甚至改变艺术作品的范式,但它所生成的只是产品,并非真正的艺术作品。在艺术起源的早期,技术与艺术并没有什么区别,古希腊人把凡是可以通过知识学会的工作都视为艺术,对艺术和技艺、技巧不进行区分。但是,艺术与技术是不同的。艺术创作具有更强的非预期性和无规定性,属于“无目的的合目的性”。人类纯逻辑的能力可以编码,但一些超越逻辑的能力,如直觉反应、灵感不可编码,数据不能等同于知识,算法不能简单地与创作画等号。
弱人工智能在语言、感性和创造力层面,存在着显著困难。对于这些人类所独有的文学艺术创作层面的典型特质,弱人工智能目前只能做到一定程度的模拟。在语言层面,人类日常使用的语言是人类自然语言,由人类社会发展演变而来。概括来说,自然语言是人类社会约定俗成的,区别于如程序设计的语言,也就是人工语言。多数的人工智能应用程序使用“自然语言处理”(NLP),关涉的是计算机对呈现给它的语言的“理解”,而不是计算机自己创造语言。因此,对“自然语言处理”而言,创造比接收更困难,包括主题内容和语法形式。在语法上,人工智能生成的诗歌通常很不恰当,甚至有时是不正确的。人工智能的诗歌产品,虽然形式上有先锋派的痕迹、后现代的味道,或许能给予读者一种“震惊”的短暂体验,但由于没有历史深度和时间刻度,显然属于一次性过的“仿后现代”。诗歌不能缺失历史的灵魂,如亚里士多德所言,“历史没有诗歌是了无生气的,而诗歌没有历史则是乏味的”。
基于情绪和情感依赖于人类大脑中散布的神经调节这一事实,“感性”也是人工智能难以企及的能力。虽然日本软银公司开发出“云端情感引擎”机器人“派博”(Pepper),试图模拟神经调节,但效果并不理想。无论是理论层面,还是应用层面,大部分研究仍很浅表。而感性是艺术创作过程中最不可或缺的品格。
在创造力层面,文学艺术创作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一主体性的特质也是弱人工智能所不具备的。至于强人工智能何时拥有主体性的创造力,未来并不可期。英国认知科学家玛格丽特·博登将创造力分为组合型、探索型、变革型。她认为只有探索型才有可能适合强人工智能。然而,即使是探索型人工智能也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人类的判断,因为只有人类才能识别并清楚地说明风格化的法则。倘若人工智能能够自己分析文学艺术的风格,那么,这种创造性探索才能被称为创作。事实上,目前人工智能的智能模式远不如人类,本质上仍是人类的工具,是一种技术手段。
在完成自身主体性之前,人工智能很难剥夺人类的创作权
真理即创造原则,是18世纪早期哲学家维柯所强调的。只有人类大脑才能真正认识自己的创造物。美国历史哲学家海登·怀特也深信,人类的创造力即自我诠释,是一种前逻辑的思维能力。人类在自我认知系统与自然世界的交互之中,理解了自我和世界的关系。当反思自我时,人既是主体也是客体,大脑可以观察自身,二元对立就消失了。自反性乃是人类最主要的主体性。这种特定的自我,可以让无意义的元素涌现出意义,这也是艺术创作产生的本源之一。目前人工智能并不能实现自反性。斯坦福大学研究人员训练机器人乘坐电梯,机器人会在门前停下。它把电梯玻璃门里的影子当成另一个机器人,并不能识别一个被放大的自己的影子。
文艺创作是超验、反思和自洽的,既包括规划构思过程,又包含结构、节奏活动。它以观念的构思形成艺术的表象,并以此作为生产的前提,从而使创作活动依据人的自觉目的进行。作品包含了主体对文化的整合和想象的跳跃,有物质层面的,有行为层面的,更有精神层面的,既具有技术属性,更具备创造属性。人工智能的诗歌产品,目前只具有创造属性中的转换创新,本质上还是通过“人—机”协助、协同的方式完成的。
对于人工智能而言,算法是大脑,算力是肌体,大数据是其成长的养分。基于深度学习的机制的人工智能,并不理解自己所生成产品的意义。它所做的只是在算法的驱动下,将一种形式投射到另外一种形式上。而真正意义上的“创作”,是比“算法”复杂得多的精神活动。
人工智能并不面向文学艺术,深度学习机制丝毫不关心读者是否会欣赏其产品。所谓的人工智能诗歌,是一种浅表的类型化文本,不能让读者实现永恒崇高的神圣性审美体验,只能满足读者的好奇心。
人工智能在文学艺术创作中可以成为诗人或者作家的助手,但不可能替代诗人或者作家。文学艺术创作过程中的非创造性重复工作,可以由人工智能承担,但是创作主体的心灵世界,诗人和艺术家的感性思维能力,艺术创作主体的灵感顿悟能力,是人工智能不可获得的。在完成自身的主体性之前,人工智能很难剥夺人类的创作权。未完成主体性的人工智能所生成的所谓“经验”,无法达成刹那的“浪漫”。它的产品是不会超越诗人的作品的。人工智能的算法还只是模仿,而这种模仿仍然依附于人类的主体性创造。
在人工智能协助下,人类将激发出更多的艺术潜能
我们也应看到,在反人类中心主义的框架中,在后现代的视域下,人工智能的进化是否可以承载些许“诗性”,还不能妄下定论。人类的身体、大脑等与生俱来的结构,决定了人类对人工智能的认知局限。人脑的局限性使人类无法理解一些终极真理,人类可知晓的事物范围存在边界和上限,所以我们应避免把人工智能狭隘化。
德国思想家本雅明对技术持乐观态度,他不只怀念机械复制时代之前的“灵韵”,也为技术变革所带来的艺术新形式欢呼。他所定义的机械复制文明时代已发展到人工智能时代,人工智能不再是简单的机械复制,而审美客体并未因之面目全非。在后现代主义看来,原创性不是判断艺术作品的最高标准,艺术哲学的美的概念性过于沉重,固执的理性观念主宰着审美,艺术必须打破这种界定。艺术与非艺术、反艺术之间的区分是可疑的,艺术本应多元、异质。
文学艺术属于一种“家族相似”,是相似性之网,它的概念应该开放和敞开。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文学艺术可能会更加多元。而多元性拒绝虚假的慰藉,它的目的是使艺术通向真理。
在人工智能的推动下,人类的生活方式、生产方式将发生前所未有的变化。艺术与人工智能在更广范围、更深层次的融合,将激发人类无限创造的潜能,新的艺术范式将产生,艺术创作也将前所未有地变得更加日常。人工智能不是诗人和艺术家,但在它的协助下,诗人和艺术家的潜能将被极大激发,这是一道令人向往的风景。
(作者:朱志勇,系黑龙江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本文系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融合媒体时代生活审美化研究”阶段性成果)